（小说）

装睡

作者：而今

一

   这是一个秋后的深夜。

他像一个技能娴熟的小偷，以低于楼道里的声控灯分贝线的动静打开了家门。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会在心里问自己一句：这是我自己的家啊，为什么总是像一个小偷一样鬼鬼祟祟？

他的这句自问并不是要寻求一个答案，而是想获得一种能让他镇静下来的心理抚慰，然而，这句自问不仅没有使他得到心理抚慰，反而是更加蹑手蹑脚起来。

两年来，他除了出差和生病之外，总是在这个时间点回家，如同每天早晨八点钟走进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一样准确无误。是的，他是一名律师兼婚姻家庭咨询师。

下午，他接待了一个离婚案件的女当事人，那个女当事人的哭诉到现在仍回响在他的耳际：

“在外人看来，我是最幸福的，根本不应该提出离婚的，甚至想都不应该想离婚的事——你听我说——他是一个副县长，要职有职要权有权，我是税务系统的税管员，工作风光实惠轻松，孩子也争气，读的是国内名牌大学，有房有车……可是有谁真正知道我的感受，有谁知道除了这些之外一个女人还需要什么？——那么，让我告诉你吧——我需要爱，我需要体贴，我需温暖……你是律师，又是婚姻咨询师，你见多识广，通情达理，想必能理解我的意思。可是，在他眼里心里，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白天是工作，晚上还是工作，连节假日都没有，如果说有那么一点时间的话，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我呢？我在这个家算什么？空气都不算，空气还要跟他肺里过一过呢！每天你睡着了他才回来，你还没醒他又走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我现在就是脱光了躺在他眼前，他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更不会有一点反应——你能不能先听我说——我不要别人眼里的幸福，我只要自己的生活！……”

他们家的锁是一种新型的智能指纹锁，一年前是他坚持换的，虽说避免了先前用钥匙开门时弄出的一连串响声，可是当他换上智能锁后才知道，开门时会有一声“锁已打开”的女音。对于他，这一声音充满了雌性激素，向他提示或宣告进入一种特殊状态，就像飞机起飞前总是有乘务员会提示：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这种提示加重了他的不安，或者说恐慌。他想，卧室里的老婆一定听到了，她又会怎么想呢？本来他就有一种心理障碍，这一声“锁已打开”更让他增添了些许压力，如果这个女人在跟前，他一定会发疯地在她身上踹一脚，或者在她脸上来一掴。他像走进老虎笼子里，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声咳嗽或一点动静，心就会破口而出。

黑暗中，他极力鼓动耳膜通过空气获取卧室里的动静和反应。太静了，好像空气都凝固了，他甚至都能听到地砖下和墙壁里电流流动的声音。

接着，那个女当事人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她杏眼发红，柳眉倒立，情绪如火山爆发，哭诉似排山倒海。她说：“那东西和物质一样，是婚姻家庭的两块基石，并非可有可无！”她的话，让他的思维溃不成军，短时间内组织不起令他自信的语言。他只好极力调整自己的情状。她接着说，“这是对女人的严重不公，就像一部电影里说的，我感觉一边在呼吸一边在窒息！”女当事人的话让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婆，这番话就像他老婆对他讲的一样。他说，“有这么严重吗？”这句话看似在回答女当事人，实则也是在回答他老婆。他的脑子里犹如一幢高楼轰然倒塌，尘土飞扬。女当事人说：“我要离婚！他可以装睡，我装不了！……”

今天晚上，他在办公室看了一篇关于“无性婚姻”的文章，这篇文章对“无性婚姻”的定义是：夫妻如果没有疾病或意外，一个月没有一次默契的性生活，就算得上“无性婚姻”了……他在心里算了算，他和老婆已半年没有亲热过了。

作为一个律师，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权利和义务了，但常常强调的是权利，淡化了义务；作为一个婚姻咨询师，没有人比他更理解责任与义务了，具有嘲讽意义的是，他忽略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义务。在他的意识里，只在意了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妻子的感受。

二

迈进家门，一股闷热的气流迎面扑来，夹杂着剩菜剩饭变质后的气味，极其难闻。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又有轻微的洁癖症，尤其见不得厨房里的剩菜剩饭，更见不得洗碗池残留一片菜叶和一粒大米，用后的锅碗都要用干布揩拭一遍，不允许一点的水渍。因此，这些味道只是近半年来才有的，以前是没有的。过去，无论他多晚回来，她都会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等他，双手托着白里透红的两腮，睡眼惺忪，加之一身火焰似的桃红睡衣，楚楚动人。他一进家或者他在打开家门的过程中，她马上从幸福的睡梦中或美丽的遐思中醒来，“回来了，我这就热饭去。”根本不问，“你吃了吗？”他吃饭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夹菜，看着他喝汤，看着他咀嚼，时不时会说一句，“你慢点吃，别噎着了，”或者说，“不能吃太烫的，对食道不好！”恨不能用嘴把热气腾腾的饭菜为他吹凉。他每咽一口食物，她就不自觉地咽一口口水。有时候也会问一句，“好吃吗？”如果他说一句好吃，她便露出得意的神情，像买的彩票中了奖一样。当然，也有他在外吃了饭回来的，她就给他倒一杯水，一边看着他喝水一边讲睡前喝水的益处，“晚上睡觉前适量地喝水，对身体是有益的，能够为夜间身体提供适量的水分，降低血液粘稠度，预防心血管疾病的发生。”吃过饭或喝过水后，他走到卫生间，她就会跟着他去卫生间，有家事说家事，没有家事就说她单位的事，单位里没有可说的事就说电视里的新闻，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他呢，无非嗯哦而过。后来，也许有些年吧，她便躺在床等他，他回来时，她从卧室喊一嗓子，“你吃饭了吗？没吃锅里有饭，你自己热热吃吧。”再后来，他回到家，她多半已入睡了，即便她知道他回来了，也懒得发出一点动静，更没了曾经让他心醉神迷、充满幸福感的温柔的一声“我这就热饭去......”

借着窗外一点光亮，再加上自己的记忆，他寻找到了卧室，寻找到了床，寻找到他所在床上的位置。他已没有睡前洗漱的习惯了，完全不是为了保证睡眠时间。曾几何时，也就是他与她刚结婚的那几年，每当上床前，她都会要求他不是洗澡就是洗脸、刷牙和洗脚，那时他会幸福地接受她的一切要求。对于她的要求，他为之自豪和骄傲。他经常在卫生间里故意把水龙头开的大些，好让躺在床上的她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或者在洗漱时夸张地把声音放大，不惜每次将牙齿弄出血，免得上床后她一遍遍地追问他：你洗手了没有？你洗脚没有？你刷牙了没有？甚至她会用手摸摸他的手和脸检验一番，确定他洗了，便说一句“噢，洗了，睡吧”。渐渐的，他开始以“累”为理由不洗了，那便会发生一场场战争：她就不让他上床，不让他挨她，不让他摸她，更不让他亲她，于是他就不上床，就是上床也不挨她，不摸她，不亲她。慢慢的，她扭不过他，也不想跟他扭，就半夜里跑到卫生间，用热水浸湿了毛巾，给他擦洗手、脸、脖颈，甚至擦洗他的下身……就像一个母亲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这样一个过程无数次仿佛勾起他在母腹中的记忆，虽然没有明媚的阳光，但也没有狂风暴雨；虽然没有鲜花绿草，但也没有丛生的荆棘；虽然没有鸟语花香，但也没有环境污染；虽然没有赞美，但也没有轻蔑；不冷，不热，温度适中，是人类最最宜居的地方，仿佛漂移在一条温暖的河流……毛巾温温柔柔的像羊水一样从他的脸上流淌到脖颈，从他隆起的胸脯一跃而过，然后在他的下身百转千回。他紧闭着那双混浊的、疲惫不堪的眼睛，好像担心她通过这扇心灵的窗口看穿他的心思一样，他越来越不敢与她对视，哪怕一秒钟的时间，也会让他周身不自在和不自信。他听到鸟儿歌唱般的水流声，水流声让他忘记了一天来的吵杂，水流声唤醒了他全身的即将睡眠的细胞，身体里的血管在加速流动，他梦幻般望见一池春水，继而波光闪闪和白帆点点，然后是白浪翻滚、巨浪滔天，再然后是高崖飞瀑、飞珠溅玉……然而，并不是每个夜晚都有月光。经过无数次的争执，她渐渐地放弃了坚持，在他上床前，她已没有了那些公式化要求，连提出这些公式的愿望也没有了。

三

她并没有睡着。睡着已成为一种奢求。

可怕就可怕在她没有睡着而像睡着一样，他在走进家门后的每一个动作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哪怕从他身上掉落一粒尘土都能在她的耳边产生像原子弹爆炸的声音，然而，她能做到像没听见一样，犹如海边的岩石。

每天晚上，她都静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他们的过去，当然，或许在早些时候，她也想象着他们的未来，也想象着解决这些问题的灵丹妙药。

她是一个不轻易认输的人，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她曾无数次要求他、央求他、甚至跪求他去医院做个检查。他说他没有问题，九头牛都拉不到医院，最后她无计可施，只好自己跑到外市一家医院咨询了医生，因为在本市医院怕撞见熟人。回来后，她依照医生的建议药物治疗和精神抚慰双管齐下，药物治疗无非是补肾，对于精神抚慰，医生是这样说的，“要唤起他那方面的能力，首先必须要让他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要树立他的自信心，加上适量的那方面的幻想，还有一点很重要，你要跟他充分的调情……”结果，她累得满头大汗，他下面依然无动于衷。

最初，她以为他工作压力大，尤其在孩子高考冲刺阶段那两年，于是她就想，也许孩子考上学就会好些，但是孩子上学走了之后，也没有等来她理想的结果。

如同大多数的女人一样，她也曾怀疑他有了外遇什么的，但根据她一个月的秘密跟踪和调查，甚至偷偷翻阅过他的手机信息，并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蛛丝马迹。

她也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分析认为：“如果他身体没有问题，又没有婚外情，那么就是你或者是他关闭了和对方沟通的桥梁，也就是说你们一方所谈的东西，都是对方并不认同的。目前的状态，你们还有感情的，还没有到离婚那一步。根据一般规律来讲，时间一长，他心中的苦闷是会找个出口，找个人诉说，这个人，就可能是小三了。从你的描述中，你是将对方定位为装睡，拒绝沟通。但你并没有过问对方不想说话的苦衷是什么？还是建议你暂时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找机会，轻松一点的情境下，慢慢去沟通。而不是抱怨和指责。”

她试着找了很多次机会，情境也很轻松，他诧异的表情和眼光令她十分尴尬，当时她都想在地上找个缝儿钻进去。

一个睡不着的人，总爱胡思乱想，她也不例外。她想起一个闺蜜对爱情和婚姻区别的话：

“你今天亲了他（她），明天还想亲他（她），这就是爱情；你今天亲了他（她），明天你还得亲他（她），这就是婚姻。”

她翻了一个身。

那位闺蜜在她的回忆里继续说：“在今年中国夫妻生活现状报告里，有一句话挺有意思，结了婚的分开睡，没结婚的一起睡，半夜起来摸的是手机，而不是老婆。中国夫妻最高的境界就是：一人一个房间，谁也不进谁的门，谁也不进谁的窝。白天是夫妻，晚上是邻居。”

她把身体又翻了回来。

“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中国的文化对女性很不公，男人追求肉欲天经地义，而女人表达需求就是荡妇。”她继续回忆着那位闺蜜的高谈阔论，“最为关键的是，连我们自己对自己的欲望都感到羞耻，并且我们无力抗拒，只能接受这一切。”

她极力寻找一个较为舒服的躺姿，并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决心给他一种无视的效果。

今天晚上，她在父母家吃的饭。虽说她是父母的独生女，但是从她结婚以来，没什么事很少去父母家，更是很少跟父母说他们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在吃饭时，细心的母亲还是看出了问题，就问她：

“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你们吵嘴了？”

“没有。”她支支吾吾地说。

“那怎么了？”母亲追问道。

“妈妈，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太痛苦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不爱我了，我想离婚！……”

“一年有春夏秋冬，人生也有春夏秋冬。”母亲笑着说，“哪能一直是春天和夏天呢！过不了几年，你要当奶奶了，现在总不能为这点事去离婚吧？”

她注意到母亲说那事时，说的是“这点事”。她无法反驳母亲。

“要是因为这点事离婚，外人知道了会怎么说？我和你爸的老脸往哪搁？你们的孩子还要不要脸了？”母亲越说越激动，就差说她“不要脸了”。

她抹了一把泪，起身离开了父母家。她知道不会获得妈妈的支持，更不会获得妈妈的同情。她记得妈妈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没囊没气熬成人，有囊有气早上坟。

在回家的路上，她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本来想跟儿子诉诉苦，但电话打通了之后，她问了儿子一句：“你需要钱不要？”

四

他小心翼翼脱了衣服，上床，躺下。他可以睡到次卧或者客厅的沙发上，但是这样做的结果会让她理解成赤裸裸的叛离，会授她一柄，会成为自己一大罪状，所以他要尽可能维护这一现状，尽管已是风雨飘摇。这是一张两米宽的床，买这张床的时候，她并不赞同，她认为大床说明他越来越疏远她嫌弃她不爱她了，她说夫妻睡小床如何如何增进感情如何如何延年益寿如何如何青春永驻。他则从科学的角度向她解释大床的好处，并以形象的比喻进行了阐述——他说，大床和小床就像宽松的内裤和紧身内裤一样，据医学专家说，经常穿紧身内裤容易导致不育症，因为紧身内裤使阴囊靠近身体，会使局部温度升高，不利于精子的成熟，从而导致性欲减退；同时他进一步说，大床便于身体尽情舒展，舒展则血液畅通，血液畅通则精力充沛，精力充沛则办法才能跟上想法，相反小床如同一条小河，小河咋能容纳大鱼，没有大鱼咋能掀风鼓浪？不过，换了这张大床后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掀风鼓浪”，而是更加风平浪静了。宽大的床给他带来的不是舒适而是安全，床的这边与那边有很远的距离，这样他躺在这边不会影响那边人的休息，躺在那边的人也不易打搅到躺在这边的人。即使这样他还是想，要有再大的床就更好了，最好躺在那边的人如果要到这边来，要不踩车，要不开车。他们刚结婚时住在她单位一间七平米的宿舍里，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床，那张单人床给他们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夏天她怕热，他就为她扇扇子，有时候扇着扇着睡着了，醒了接着扇，她感动地说：“老公，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哩。”冬天她怕冷，他就紧紧抱住她，用两条腿夹住她的两只脚，为她暖脚，为她朗诵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每每，她为此感动地流下幸福的泪水。她躺在他的胸怀里，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喵喵”地叫着，她说，“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他们那个优秀的儿子就是在那张床上诞生的，儿子出生后，本来就不宽松的床，就更加紧张了，无奈他在床的一边补了一块木板。他出身农村，父母根本指望不上。岳父岳母虽说在市里，并且有一套小三室，可是当初岳父岳母并不赞成他们的结合，理由嘛无非嫌他家穷担心女儿受罪等等。鉴于父母的态度，她不愿意去父母家住，她知道他的自尊心很强，担心他受气。七平米的宿舍里装满了他们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贫穷，是事业的催化剂，在那间七平米的宿舍里，不仅诞生了他们的儿子，还诞生了他许许多多人生的梦想，当然包括现在的律师事务所。五年后，他们买下了一套商品房，换了一张一米八的双人床，他们一下子像从笼子里飞了出来，飞向了宽阔的世界。又过了两年，他们买了一辆车。十年后，以几乎四倍的价格卖了那套房，搬进了如今这套200多平米的房子里，并且又换一张两米宽的床。然而，床是越来越宽了，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间七平米宿舍的幸福感了。他曾经和同事发表过一种怪论，他说，一个家庭的床大了只能代表物质条件，并不代表幸福程度，恰恰相反，大床是造成夫妻感情疏远的罪魁祸首，所以，每当他走进家具店看到那些越来越豪华的大床，暗自对中国婚烟家庭的未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这些大床正好为处于知天命阶段中的男人逃避义务与责任提供了周旋空间。

被子也是超级大的，他有足够的自由空间。黑暗中，他看到一边的她，像一个睡着的老虎。根据他的经验和判断，她睡着了的可能性不大，一是她有神经衰弱，那声清脆的“锁已打开”她不可能听不到；二是她睡着和没睡着的喘气声是不同的，她睡着后的喘气声是均匀的，而没睡着的喘气声时粗时细，间或伴有近一分种的静气，因为人在思考时会影响呼息——另据专家分析，通过一个人的呼吸频率和脉搏，你可以发现谁在装睡！正常人睡眠时的呼吸频率是每分钟15-20次，脉搏是每分钟50-70次——因此，他不敢放松地进入入睡状态，随时提防她会发出一声虎啸。他有过这方面的遭遇。一次，他以为她睡着了，然而在他刚刚入睡时，她突然发疯地把他的被子掀开，好像在两军阵前迎风抖动了一杆旗子，怒目而视：“你眼里倒底还有没有这个家？你眼里倒底还有没有我？”她没有提儿子，她知道他很爱儿子。他知道她一连串呵斥背后的语境，但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能装糊涂地说：“你怎么啦？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说这些话是啥意思？”“你是这个家一口人，不是一条狗，不回来我能不担心吗？我能睡得着吗？”以前在这个时候，他知道如何平复她的满腔怒火，那就是一边用手抚摸她的身体一边用好言好语抚摸她的心，最致命的武器就是紧紧地抱住她，用嘴对住她的嘴，不让她喘气，一会儿的功夫她就偃旗息鼓了，很快就会进入梦乡。可是，时间一长，那种方式让他力不从心，同时也感到厌烦了，转而便采取对抗的方式，这样她会大哭大闹，他一夜就无法睡觉。她曾经多次对他说过：“厨房里有刀，我睡着了砍死我算了，别这样折磨我了！”她也曾经有一次真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递向他。那是一把不锈钢的菜刀，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寒气逼人。他的心里很矛盾，其实他是爱她的，他也想努力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但是相比较她想要的，房子和车反而更容易满足。他不想离婚，他只想保持这种状态，他想，很多家庭都是这么过的。他在她面前是个男人，但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不是不想，可是当他一面对她，尤其那种时候，他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无论调动多少记忆中的激情画面，都唤不醒那只沉睡的毛毛虫。有一次，她主动扑过来，反而给他造成巨大的压力。他对她说：“你别这样，越这样我越不行！我都被你吓着了！”她不知所措，只能怏怏睡去。

五分种过去了，十分种过去了，二十分种过去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的那边，完全没有他担心的行为发生。他的心跳慢慢地归于正常的速度，以不让她察觉为前提长长地换了一口气。他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摸索出一套理论，并以理论为指导形成了一系列应对方案，如装病和装醉。刚结婚那些年，他患了十二指肠球部溃疡，每到晚上胃部胀痛难忍，她总是帮他揉搓胃部和捶背，以促进消化减轻痛苦。有时候，她捶着捶着就睡着了，醒来后她再接着捶，好几次住他们楼下的邻居都说话了，“每天晚上你们家像是捶啥一样，一夜一夜的！”后来，她带着他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家医院，终于为他治好了。因此，在装病阶段中，他主要装胃疼，胃疼容易取得她的相信。痛苦的经历给予了他丰富的经验。他装着一副痛苦的样子，并伴有“哎哟哎哟”的呻吟，她总是二话不说，重操旧业，开始为他揉搓前胸捶打后背。他不像之前那样心安理得，“没事，你睡吧，一会就好了。”“不行就叫我啊！”她安静地睡了。他知道，再好的计谋，时间长了总会露出破绽，于是装醉这一招就此应运而生，与装病交替使用。他本不善酒，二两酒便脸红脖子粗。没有人与喝了酒的人一般见识，这是社会的普遍共识，她当然也不例外。看他一身酒气回家，她免不了一番精心呵护，他则借酒装疯，吆五喝六，不可一世。她唯命是从地“好好好，赶快睡吧”。这句“赶快睡吧”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常常是，她没睡着，而他却“赶快睡了”。第二天早上，他会对正在做饭或正在吃饭的她说一句，“昨晚喝多了，咋的回家的都不记得了，以后说死也不能喝那么多了，太难受了！”她就心疼地说，“胃两天不疼就不是你了！”

五

他断定，她没睡。她没睡，他就不敢睡。

这时候，他希望听到她打上几声呼噜，这样他才会放心地睡去。又一想，打呼噜也不能断定她真的睡着了，因为他也打呼噜装睡过。现在他打呼噜就是前不久练出来的，他把舌头上卷至以不利于上呼吸道通畅的位置，用力吸气使悬雍垂发生振动。刚开始，他极不适应，嗓子奇痒无比，口干舌燥，但是他别无办法，只能通过呼噜声告诉她，他睡着了，就像一部电影和电视剧结束时，都会用字幕告诉观众，那么他用打呼噜告诉她：今晚就这样吧，睡吧。

他们都在努力地让对方认为自己睡着了。他们都静静地躺在那张大床两边，闭着眼睛。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在想一个大问题，关系到现实多数家庭的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不是收入的多少，不是职位的高低，不是房不是车……而是，而是什么让许许多多曾经恩恩爱爱的夫妻变成了“床上是兄弟，床下是室友”？是生活的压力？职场的竞争？是环境污染抑或信息爆炸？甜蜜的爱情并不罕见，靠感觉就可以燃烧起来；但是婚姻，要考验的东西就太多太多了。他看过一篇报道，是凤凰时尚网曾发起的一次投票，投票结果显示：超四分之一的中国家庭受到无性困扰。他回忆着他们一路走来的日子，以及日子中的点点滴滴，希望从这点点滴滴中找到问题的根源，就像这无尽的黑暗，他没有找到一点光亮。

他在她面前，是不承认他是喜新厌旧的，现在他在心里承认了。他认为，人，尤其是男女之间是喜新厌旧的，因为视角决定心理感受，人具有求新求异的心理需要，男人的喜新厌旧是膨胀的征服心理的表现，是满足自我成就感。

以前，他们总是对住在他们家楼上和楼下的邻居的吵闹声报以讥笑，现在他们突然明白了那才是生活，没有吵吵闹闹的生活未必是真正的生活。他们多想也像别人那样吵一架，或者打一架也好，但已没有了力气和信心。

他想爬过去抱住她，可是床很大，距离很远。

她想像以前一样钻到他的怀里“喵喵”地叫上几声，可是她马上就会为产生这样的想法而冷冷一笑。

他们都有点缺氧，像两条一不小心游到沙滩上的鱼……

嘀——嘀——，窗外的汽车喇叭声响了，随后小区里的汽车喇叭声就不断地响了起来。他睁开眼，一道光亮从窗帘的罅缝中照进来，她背对着他而躺着，犹如一道山脉……

天，终于亮了。这一夜太漫长了，像他们的后半生。

六

这个家很久都不做早餐了，早餐都是各自在小区门口解决，并且也不在一个早餐店吃。

他们走出家门，在等电梯时，对门女邻居也走了出来。女邻居是这幢楼的楼长，她说：

“咱们社区在搞一个‘和谐家庭’评选活动，要求每幢楼推荐一个‘和谐家庭’，咱们这幢楼的住户一致推荐你们家。”

他们脸上的微笑突然僵住了。

女楼长把一张表格递给了他，说，“请尽快填好后交给我，我好报上去！”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住了那张表格，随手把表格递给了一旁的她。她看也没看，像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眼睛盯着电梯的显示屏……

作者简介

而今，本名王继峰，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职邯郸日报社，现为新疆某房地产开发公司董事长。

作者 王继峰 责编 常小靠 审核 曹明立